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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歷史那灰暗的一頁翻過去之後,別的領域,特別是經濟、文藝和一些其它人文學科,看來都作過較多的反思。而在自然科學方面,似乎聲音微弱,難以讀到有份量的反顧與論述。以致於一些局外人和年輕後生,還以為科技之路始終是一帆風順的,頂多不過在「文革」時代鬧過笑話,比如「四人幫」曾把無窮大符號當作躺倒的8,如此這般而已。
  然而作為過來人,從50年代初,可能已感受到了科學的初冬寒意。我上大學的時候聽生物系的同學講,他們的政治輔導員說,只有米丘林和李森科的遺傳學是革命的,孟德爾—摩根學說是帝國主義僧侶哲學,蘇聯的該派學者都是反革命分子。

聞之不禁毛骨悚然,須知當時正在興起並後來被證實佔絕對優勢的生物密碼基因學說,便是與孟德爾—摩根學派一脈相承的。難道可以用政治標籤來給科學是非作判決嗎?在「三反」、「五反」運動的時候,一些從歐美歸來的教授,如周培源、孟昭英、錢偉長、梁思成、華羅庚等,在大禮堂作檢討,談到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為英美等國軍工技術出過力,痛恨自己曾給帝國主義作幫兇云云。

連學生們聽了都覺出先生們是被迫表態,言不由衷。眾所周知,同盟國是為消滅法西斯而戰的,其中也包括了八路軍的赫赫戰功,豈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後來我當了教師,形勢就更加緊張了。我選修了錢偉長主講的《應用數學》課,錢先生善於旁徵博引,談笑風生。

他講到潮汐發電的理論依據,後來在全國人大還提過建議。很顯然,利用天文引力攝動的潮汐位勢轉換為發電能源,本是很淺近的力學原理。

未料不久之後錢先生成了清華大學頭號右派,潮汐發電也隨之被當作荒謬的奇談,成為批判者的重磅炸彈,竟說他是個欺世盜名的科學騙子。其後不過幾年,法國和荷蘭的潮汐試驗電站即投入運行,連波浪和海水溫差等海洋能發電,也都被列入研究開發項目了。

我國在80年代初,也建立了潮汐電站中試模型,只是尚不知當年那些口誅筆伐者,是否學過初中物理,如今又該作何感想?
  把綜合大學拆零辦成單科院校,是從原蘇聯躉來的,也可說是當時急需大量初、中級技術人員的權宜之計。

但像此類事情本應允許百家爭鳴,故而一些有識之士如錢學森、錢三強、馬寅初、華羅庚、曾昭掄等人,都曾公開講到大辦單科院校的弊端。

比如學術視野狹隘,基礎理論薄弱,缺乏不同學科之間的高層次交流,尤不利於綜合性學科與新興邊緣學科的發展。

又比如,統編教材束縛教學思路,學生想學的選修課,沒有合格教師,畸形發展的後果是工科畢業生的外語與數學水平極差,以致於看不懂機場航班公告,算不出煉鋼轉爐的重心位置,更不要說去寫符合漢語規範的論文了。

而另一方面,文理學院的學生也是瘸腿的,哲學系無法深入研究自然辯證法和系統論,外語系譯不出收音機的說明書。

在原先的綜合性大學,是由數學、物理、化學系給全校開基礎課的,而後來的工科學院基礎課教研組,只能給低年級開課,沒有深刻鑽研本門學科的條件,也接觸不到最新的信息和成果,教師們紛紛感到前途渺茫,只有老死在教學大綱的懷裡了。

故而那些有遠見的學者們,認為像中國這樣的大國應保留幾所示範性的、居於學術領導地位的綜合性大學,進而主張文、理、工重新合校,恢復老清華、北大、復旦和武大等的體制,以造就出全面發展的高級人才。今天聽起來,這樣的議論不算大逆不道吧。然而,不能見容於當局,尤不能見容於外行科盲部長,此事竟被說成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是包藏禍心,想復辟解放前的老大學,一意要走美帝國主義MIT(麻省理工學院)的道路。

幸虧還有一位明智的政治家保護幾位著名先生勉強過關,於是所有罪責轉嫁到提出「科學綱領」和要求「保護科學家」的所謂六教授身上,通通加上封號。始料不及的是,幾十年之後,北京西北郊的一大片學院,爭相掛出文理工合校的大學牌子,新開辦了外語、中文、法律和經濟院系等等,現在想要找出一所單科性學院來已不容易了。當然,那些健忘症患者大概也該裝作從來就是一隻公允的貓了。
  我之所以也被屈打成招,除去發表過若干超前性「謬論」之外,還涉及對科學發展史的愚見。

那時的欽定教科書都是從俄文直譯過來的,千篇一律的序言均掠天下之美於一國。蒸汽機是波祖諾夫發明的,無線電屬波波夫首創,飛機歸功於茹可夫斯基的靈感……我無意於抹殺這些可敬的俄籍學者的出色貢獻,但起碼常識告訴我,所謂發明,就是從時間坐標上說,首先闡明原理並製成實用原型,那麼舉世公認的上述發明者應是瓦特、馬可尼和萊特兄弟,這在小學三年級便知道了。當然,俄國最有光彩的發明家也被世人所推崇,門捷列夫、裡沃夫和巴甫洛夫的牌位同樣是不可動搖的。我在一次座談會上就此提出真誠的疑問,談到民族自尊心、歷史唯物主義和維護真理的願望 。

可想而知,反蘇反共的草帽便慷慨地奉送給我一頂。他們是文盲嗎,難道是在俄羅斯讀的小學三年級?
  幾個回合下來,夜鶯自然鬥不過獵槍,良知選擇沉默,眾學者老實得像霜打的茄子。

於是偽科學海闊天空,自由翱翔,大有作為了。

我那時作為逐出教門只拿生活費的小民,倒也曾廢物利用——被裹挾到大煉鋼鐵的戲劇裡。一般人可能到如今還不清楚,為何煉鋼竟會煉出填坑的垃圾,但是不消說是學過冶煉學和金相學的內行人,只要是聽說過「隔行如隔山」這句俗話的普通人,一開始就能憑直覺嗅出來,那純粹是冒傻氣。

一堆如同黑色豆腐渣似的東西出爐冷卻後,即被繫上紅綢送到市委去報喜。這樣的煉法,還不如倒退到春秋戰國鐵器時代,畢竟那時還有幾個熟練的工匠吧。

我去找工廠的書記論理,他冷笑道:「好大膽的右派,你不想要腦袋了,我還想要吶。現在全國都是這樣煉鋼,這就是科學!」
  可是畢竟還剩下幾個不怕掉腦袋的中國人,有一位專家叫楊樹棠的,記得是鞍鋼的總工程師吧,斷言土法煉鋼煉不出一公斤合格的鋼材。

物候生物學家竺可楨只用很簡單的算法,假定每天24小時烈日當空,四季溫暖,從地下向上反過來下雨,單位面積的光合作用全部能量轉化為碳水化合物,也達不到畝產萬斤糧。

結果呢,科學家低頭認罪,彭大將軍敗走掛甲屯,全國人民都被懷疑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傾向,加強學習反修防修。這段天方夜譚式的歷史盡可輕描淡寫,但自然規律缺乏少女的溫情,飢餓、浮腫、物資匱乏、經濟崩潰,唯物主義的處罰接踵而至矣。
  我們這些懂科學的人說什麼呢,我們已經說過了。

付出了身家性命的沉重代價,輕如鴻毛!
  米丘林曾擔心革命會毀掉他的果樹,巴甫洛夫唯恐牽走他的試驗用狗,不幸而言中,終於進入鴉雀無聲的寂靜,不再有人為鐵碳平衡圖和光合作用爭一席合法地位而呻吟了。隨之而來的,是偽科學的品位也日益世俗化了,造就了一大批科技痞子。

注射雞血、喝紅茶菌、甩手療法、意念作功這樣的江湖伎倆居然風靡全國,人人信服。
  可能有人會說,這期間不是造出了兩彈嗎?不是研製了雙水內冷發電機、萬噸水壓機、萬噸輪船和牛胰島素嗎?是的,在長期的視科技如奴婢的大趨勢之下,漫漫長夜之中,專家學者們胼手胝足,忍辱負重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令人驚異,尤為可敬,務必刻碑勒石昭告天下!至於在總體上究竟處於什麼世界地位,鄧小平同志在70年代末說過的話可供思考:「我去歐洲留學的時候就有萬噸輪船了,在法國工廠實習時就看見萬噸水壓機了……」


  難道還需要爭論嗎?中國的科學觀念新紀元,國內外有識之士的共同判斷,起點定在那份理性復歸的三中全會公報上——愚昧走了,春天來了。

好在這段歷程離今天不遠,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到21世紀,回過頭來看會更加清楚。科學終於恢復應有的地位,重新築起自己的神聖殿堂。
  儘管還不能說,偽科學就此銷聲匿跡了,但它起碼已失去了昔日靠山,我們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登上拳擊台與之一決雌雄,再也不需懼怕宗教裁判所橫掃過來的刀槍了。

有妄人一再認定二進制創立於中國的八卦圖,我們即嚴密考證其原理發現於八卦圖傳入歐洲之前;又即便受到了啟發,八卦作為占卜圖像並未完成數學的邏輯分析,你還能說煙幕彈是墨斗魚發明的嗎?又有自稱特異功能者揚言:可從千里之外發功去滅大興安嶺的火災,還可彈指一揮改變導彈的方向。

依據什麼場論概念,借助什麼遙感載體,為何不坐在賽場旁邊改變足球軌跡,讓中國拿個世界冠軍?又諸如把《易經》奉為科學經典,推論木牛流馬勝於今天的汽車,認定宮廷秘方包治絕症之類,無不是編織皇帝新衣的騙子。

這些人大概都假裝忘記了一條鐵打的自然法則,是從猿到人而非從人到猿,古人絕不掌握今人通過歷代艱苦積累所得來的現代科學技術,人的平均壽命與日俱增不是很簡單的事實嗎?


  不妨再說得直露一點吧,文學藝術、人文學科,可能有更多的彈性和可塑性,但科學技術是硬梆梆地按照其自身規律運行的獨立系統,它不會看別人的眼色行事,強行蠻幹必遭無情報應。

主觀意志是不能改變任何科學原理的,發號施令無法中止蘇梅克彗星與木星的碰撞,激光的誕生也不是政策的產物。
  科學技術工作者今天最大的安慰,至高的歡樂,便是真理終於回到自己的手裡。
Provenance :科技潮Author :中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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