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4月的一天,傑拉爾德·弗裡德蘭坐在一位名叫瑪麗亞的年輕婦女身旁,盡可能溫和地告訴這位女人,她快要死了。瑪麗亞的皮膚白如凝脂,金色的頭髮像瀑布,簡直就像金蘋果故事中美麗的公主海倫。

她安詳地聽著這一不幸的消息。作為紐約蒙蒂醫療中心愛滋病醫療隊的隊長,弗裡德蘭坦率地告訴瑪麗亞真實的病情。自1981年來,他無數次這樣通知他的病人,在希望和現實之間尋求著折衷的平衡。


  人們一般把患有愛滋病的人與同性戀或作風不正派聯繫起來,因而鄙視他們。其實,並不盡然。瑪麗亞生活很有規律,從不吸毒,作風正派。她健康,性格開朗樂觀,富於生活情趣。她的丈夫尼凱也非常健康,富有正義感。不幸的是,瑪麗亞21歲時,曾與一位名叫賈米的男子結婚。賈米高大、粗壯、漂亮,從事商業,頗有成就。

後來,瑪麗亞發現賈米愛上了另一位女人,並同那個女人生了個孩子。1977年,她憤怒地把賈米從她的床上趕走了,結束了這場婚姻。然而,賈米曾往靜脈注射毒品。那不潔的針頭,把嗎啡和病菌一同注進了他的血液。1984年,賈米死在一家醫院裡。作為賈米的前妻,瑪麗亞也受了害,潛伏期竟長達七年之久。


  前不久,瑪麗亞得了重感冒。兩周後,愈加嚴重。一位醫生診斷是氣喘,另一位醫生認為是對貓過敏,打針吃藥全不見效。後來,她說話困難,咳嗽哮喘十分劇烈,一位年輕的女醫生診斷是支氣管炎。剛好弗裡德蘭到這裡巡診,他看了看病情,建議重新對瑪麗亞進行診斷。他沒有責備這位女醫生。在這種撲朔迷離的病情中,沒有經驗的醫生是很難把握準確的。


  瑪麗亞皮膚白晰,漂亮的臉上總帶有一種詭秘的微笑。通過活組織檢查,證實了弗裡德蘭的推斷,瑪麗亞得了愛滋病,她快死了。弗裡德蘭心情沉重地坐在瑪麗亞的身旁,一種不祥的預感傳遍了瑪麗亞的全身。


  弗裡德蘭輕輕地握住瑪麗亞的手,他不僅自己這樣做,同時教導他的學生助手們都這樣做,大膽地撫摸愛滋病患者,給他們溫暖和信心;而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對愛滋病患者避之猶恐不及。


  弗裡德蘭平靜地與瑪麗亞談了一個多小時,他認為告訴病人實情,並不等於對病人猛擊一悶棍。他寧願和病人一道建立起希望和信心。他胸有成竹地告訴瑪麗亞,他們已能夠使病人的生命延長二年半。

他告訴瑪麗亞,她的咳嗽哮喘都可以治好,她會有一段健康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她還可以重新工作。但由於她的免疫功能失靈,各種傳染病會更頻繁更猛烈地再度侵入她的肌體,患者的大腦甚至可能比身體先行死亡。
  瑪麗亞感謝弗裡德蘭的直率,她微笑著,對弗裡德蘭充滿了信任。弗裡德蘭也被瑪麗亞的堅強感動了,這位病人不同尋常,她敢於正視死亡。
  二
  美國五年前確認有22000多人患有愛滋病,現在據政府估計,已上升到27萬人。弗裡德蘭率領他的醫療隊深入紐約市外的村鎮,在黑人和窮人集中的棚戶區進行醫療和研究工作,他們所掌握的第一手資料超過了任何一家醫院。他們的患者,更多的是中下層勞動者,其中大多數是靜脈注射毒品者以及他們的配偶和嬰兒。


  弗裡德蘭是於1981年參加並組建這個醫療隊的。他是一名傳染病學專家。他們一深入到這個地區,愛滋病患者就像潮水般湧來。弗裡德蘭注視著這股災難的浪潮,思考著該怎麼辦。

他是一個謙遜清潔且感情豐富的寡婦的兒子,他的祖先是來自俄國的移民。他是靠半工半讀和獎學金才完成他的學業的。

他曾在尼日利亞行醫兩年,後又在波士頓從醫12年,還在著名的哈佛大學任教多年,並在一個少數民族醫療中心進行過長期的醫療實踐。他閱歷豐富,意志堅強。
  1981年深秋,他帶領醫療隊來到蒙蒂,獲得了直接接觸愛滋病患者的機會。第一批患者中有三位青年人,呼吸系統莫名其妙地失靈了。其症狀看起來像肺炎,但又像一種血液病。


  弗裡德蘭通過調查發現,這三位都是靜脈毒品的使用者,他們和許多人使用同一針頭注射毒品。弗裡德蘭和隊友們開始尋找這些針藥嗜好者,發現他們中絕大多數都已染上了這種神秘的愛滋病,他們的妻子和哺乳的嬰兒也在劫難之中。


  蒙蒂傳染病服務中心變得空前忙碌,隨著病人的增加和一部分病人的死亡,整個美國都恐慌起來。全國各醫院的工人和護士都像懼怕麻風病人一樣不願接近愛滋病患者。

當局威脅誰不為患者服務,就停職開除,也不許任何單位再僱用。並首先對一位敢於說「不」字的工程師進行了制裁。
  弗裡德蘭的妻子為丈夫的健康擔憂,怕他被這場瘟疫奪走。但她也是醫生,畢竟比普通人更懂得丈夫的職責。她看到丈夫回到家徹夜不眠憂心忡忡的樣子,十分心疼。弗裡德蘭在考慮慘遭厄運的病人,妻子蓋爾關切地問:
  「你肯定要幹下去嗎?」
  「是的。」他回答。
  「你一定要小心啊!」
  「是的。」
  弗裡德蘭大膽地與愛滋病患者接觸,撫摸,擁抱,給病人以真誠的愛和安慰,鼓起他們求生的勇氣和信心。他不戴面具,也不穿把人裹得嚴嚴實實的長袍,他鼓勵隊員們也像他這樣去接近患者。因為,愛滋病患者往往生活在極端恐怖和被人遺棄的氣氛和環境裡,人雖未死,但精神早已垮了。

如果照顧他們的人害怕他們,用被褥把他們裹起來,每天把他們的飯放在病室門口,那麼,這些人就更無望了。
  弗裡德蘭按照妻子蓋爾的囑咐,強制自己清潔。

有時,他要花很多時間洗手。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特別是當他喜歡的病人死了的時候,情緒變得很壞。面對逐漸增高的死亡率,他真想嚎啕大哭。作為一名醫生,面對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束手無策,他感到奇恥大辱。


  隨著病例的增加,弗裡德蘭越來越不能戰勝自己的傷感。他的愛滋病患者,有的是工人,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妓女,過著悲慘的生活。但弗裡德蘭並不厭惡他們。一位叫羅凱的青年,是戴蒙·魯尼恩小鎮上的一個扒手,他染上了愛滋病,是醫療隊接待的第一批患者之一。幾個月後,他因床位緊張,主動要求回家。他身體單薄,呼吸十分困難。弗裡德蘭用輪椅送他到鄰近的另一家醫院去。半路上,路過一個賣漢堡包的自動售貨機,「請等一下!」車子停下來,這位年輕人掏出一疊鈔票。「我可以買午餐嗎?」他響亮地問。弗裡德蘭見此情景,淚水浸滿了眼眶。他點點頭,由護士為羅凱買了一隻漢堡包。羅凱吃著笑著,最後一次品嚐了食物的芳香……
  三
  弗裡德蘭並不是第一次流淚,也不是最後一次。1986年1月的一天,他正坐在辦公室裡苦思著攻克愛滋病的對策,電話鈴響了。他遲疑了半天,才拿起話筒。話筒裡傳來的消息,比以往的更壞。瑪麗亞的病情嚴重了。


  瑪麗亞的病情,正如弗裡德蘭估計的那樣,在治療好咳嗽和哮喘之後,有一段健康的時間。她曾高興地出院回了家。她的美麗復原了,顯得生氣勃勃。這個夏天,她曾給醫療隊帶來了喜訊,她和她心愛的尼凱正式舉行了婚禮。

尼凱不愧是位好青年。瑪麗亞得了病勸他離開,但他堅決地說:「不!」他表示要與瑪麗亞永遠結合在一起。他說:「我們已經一起生活了六年,我愛你,不管你得了什麼病,我們應該結婚。」

他做了兩次愛滋病病毒血液試驗,第一次試驗結果證明他健康正常,他就拒絕去取第二次試驗的結果。「不管我是否得了愛滋病,我們都要永遠在一起。」弗裡德蘭為他們真誠的愛情深深感動,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但是,愛滋病是一種獲得性免疫缺損綜合症。治療好一種感染,另一種感染會接踵而來,直至毀掉這一毫無抵抗力的生命。瑪麗亞在家裡度過了幾個月甜蜜的生活。新年過後,她的尿道感染,又被送回了醫院。


  冬天消逝,春天來臨,瑪麗亞的力量衰竭了,她不能再和心愛的孩子們一塊玩了,再不能為尼凱做可口的色拉了。她看到了弗裡德蘭,無言地微笑了一下,還是那麼楚楚動人。弗裡德蘭想,重要的是再鼓起她求生的慾望,揚起希望的風帆。
  他們又進行了一次長談。

瑪麗亞仍然相信弗裡德蘭,但她知道自己的健康期已過,面臨著死亡。她答應不自暴自棄,讓生命在最後的時刻,放射出光彩。她要求為社會做些有益的事。她要以自己的親身體驗,講述愛滋病是怎樣一種疾病,它是毒品和同性戀的疾病,是影響我們時代文化的疾病,是一種像她這樣純潔的婦女也可能染上的疾病。


  消息傳來,社會上成千上萬的人們,包括吸毒者、同性戀者,成群結隊地來到這家醫院,要求見一見瑪麗亞,傾聽一下她的講述,親眼見一見愛滋病患者是什麼樣子,愛滋病給人帶來怎樣的痛苦。


  1986年5月的一天,弗裡德蘭根據瑪麗亞的身體情況,在醫院的大廳裡安排了一次講演會。春寒料峭,瑪麗亞要求打開空調以便暖和一點。然後,她開始了講述。她說,她很惱怒她的前夫因嗜毒品給她帶來的災難。如果能在另一個世界裡見到他,她一定用鞭子狠狠抽他的屁股。她的講演,深受來訪者的歡迎,許多人感動得流下了熱淚。


  瑪麗亞對死已想了很多,她認為懼怕死是沒有用的。「花開,花謝,在另一個季節裡花還會再開。」她急促地說,「我不會屈服於死亡的。」當有人問她是否考慮過自殺時,她的目光裡閃爍著憤怒。她說:「我不願躺下,不願死去,死亡一次次召喚我,我一次次踢走它們,我要大聲呼喊!」
  弗裡德蘭感到一陣陣心痛,他想,要盡一切可能保住瑪麗亞的生命。
  四
  弗裡德蘭去參加巴黎國際愛滋病大會,並準備宣佈他們的論文。臨行前,瑪麗亞的情況很不好,通體發燙,高燒已使她躺倒,再也坐不起來了。但她十分樂觀,心情也很愉快。

當她得知弗裡德蘭要去巴黎時,她要護士替她給弗裡德蘭打電話,表示衷心的祝賀。
  在巴黎大會上,弗裡德蘭打破了同性戀是愛滋病根源的說法,他的關於異性性交、愛滋病傳染模式、家庭結構等問題引起了廣泛的重視,他的隊友海倫關於婦女與愛滋病的論文也受到與會者的熱烈歡迎。

然而此時的弗裡德蘭已沒有興致欣賞他們所獲得的成功和榮譽。瑪麗亞病情嚴重惡化的消息從美國傳到了巴黎,他十分焦急。未等會議結束,他便提前回國了。
  星期三,他飛抵紐約機場。他的妻子蓋爾在機場等候他。蓋爾對他說:「瑪麗亞死了。」
  心海的悲哀掀起了狂瀾,他感到二十分的負疚。

多麼美麗的婦女,多麼可愛。她是那麼堅強勇敢,那麼受人尊敬,然而她終於告別了這個世界,像大樹上飄落的一片葉子。弗裡德蘭甚至悔恨自己不該去巴黎,那樣,他就可以為瑪麗亞做些什麼,在她彌留之際,再給她一些安慰和鼓舞。


  第二天,他就回到了病人中間。在他去巴黎的時候,病房裡的患者又少了幾位。

觸景生情,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弗裡德蘭對圍在身邊的隊友們說:「過去的已難再挽回了,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無論如何,我們不承認愛滋病是不治之症的說法,更不能接受愛滋病將使大多數人死掉的觀點。振作起來,繼續干吧!」


  他們分析著一個個病例,檢查著一個個病人。患者的數字還在增加,生死離別的場面仍在一幕幕地延續……然而,作為醫生,作為同這場瘟疫抗爭的戰士,必須昂起頭來,奮然前行;必須堅持不懈地去做一切應做的事情。弗裡德蘭思索著,走進了一間又一間病房……

Translator :王永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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