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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台灣老兵的自述

喜歡集郵的人,一般都廣交朋友,每天都有不少信。可我這輩子只收到過三封信。雖然為數不多,可這三封信,我看了以後的心情大不一樣。
  第一封信是1942年,我參加遠征軍,來到緬甸的八莫。軍郵站轉來一封老婆的來信,這是我老婆第一次來信,也是我這一輩子收到的第一封信。我急急忙忙地打開一看,裡面還有一張郵票,我沒顧得上看,只顧看信。我老婆說自從我走後,家裡一切如常,只是物價飛漲,日子越來越艱難;但是也告訴了我一個喜訊,我老婆給我生了一對雙胞胎,而且都是男孩,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了爸爸。我和我老婆結婚還不到一個月就出來當兵,怎不叫我高興呵!這時我才去看那郵票,這郵票上有孫中山像,也沒什麼出奇的,幹麼寄張郵票來?再看看老婆的信,才知道老婆想我,讓我快回信,怕我在緬甸買不到中國郵票,回不了信,順便捎張郵票來。我老婆想的也真周到,可我們這裡發信,一律經過軍郵,用不著貼郵票。這枚郵票,我也就將它原封不動地放在老婆來的信封內。我請人給我老婆寫了封回信,囑咐她上侍奉老人,下照顧好孩子,打完日本鬼子一定回家去。
  第二封信,還是老婆來的,可這次就不一樣了。我那年在緬甸作戰,不幸負了傷,把我送回昆明治療。半年後,傷也養好了,日本人也投降了,我心想該回家了吧!誰知上峰來通知,讓我趕快回團隊。隨同部隊去上海接收。上海是十里洋場,燈紅酒綠,可我這個當兵的誰也瞧不起。我托人寫了封信給老婆。兩年多未見來信,忽然有天,說我有封信,我還半信半疑,一看可真是老婆來的,信比起第一封信來大不一樣了。字裡行間,充滿著怨氣,她說:「人家小夫妻相親相愛,春種秋收過日子,可我們結婚不到一個月,你就遠走高飛,家裡老老小小,全靠我一人操持。以前只指望再苦熬幾年,打完鬼子你總該回來吧。可現在抗戰勝利了,你仍然回不來……你再不回家,我可不管了,我得走了……」。一看我老婆這些話,心裡涼了半截,一夜夫妻百日恩,可現在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仔細一想,也難怪別人。誰叫我們這些當兵的結婚,讓人守活寡呀!可她要走,為何又郵來一張郵票呢?這張郵票的圖案有條船還有火車,尋思半天不解。後來忍不住去問了年歲大的人。人家說這不明擺的嗎?你老婆雖說要改嫁,那是氣話,這枚郵票可表達了真情,讓你坐船或坐火車趕快回湖南看看。我一聽言之有理,趕快托人寫封信,就說我要請長假回來,叫她千萬不要走。我把信揣好,跑到郵局去發信。我想用老婆寄來這枚郵票寄回一封航空掛號信,就問郵局這枚郵票夠不夠寄航空掛號?郵局工作人員一看,見我是當兵的,忙問我在那個部分工作,我說:「上海守備區的。」郵局工作人員說:「你這當兵的怎麼啥也不懂?這枚郵票早不能用了。現在幣制改革了,實行金圓券,郵票也用新的了!」我一聽郵票不能發信,心想老婆郵來幹什麼?莫非只是要我坐船坐火車,沒有別的意思。我再細看一下我老婆的信,原來這封信是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寫的,我一算日子,這封信路上差不多走了一年,真是豈有此理!一年了,我老婆見我沒回信,說不定早走了,這真是雞飛狗跳活倒霉。我一氣之下,將我寫的信和這枚郵票撕得粉碎,丟在南京路上。行人還以為我瘋了,其實這個世界不是我發瘋,是有些人太沒良心了。有的人高樓大廈,山珍海味,三妻四妾,可我們這些在前方賣過命的人,到頭來連家都回不去,連老婆都保不住,這是什麼世道?
  不久,上峰來通知,讓我們連夜坐船去台灣。我的天,這可真是太絕了,哪年哪月才能回家呵?來到台灣後,頭幾年,我真是坐臥不安,幹什麼都不是滋味,後來別人勸我成個家,可成家談何容易,哪來錢呀!在這樣一個你爭我奪的社會裡,像我這樣一個沒文化的老兵,能有一席之地安身就算不錯了,從此我不做娶老婆的美夢了。民國四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954年,這年我滿三十歲,我記得我是甲子年生的屬鼠。上峰說是為了照顧我,讓我到一個公寓當門房。
  這門房我一當就是三十年。三十年來,我收收發發,分分送送,恐怕有好幾萬封信從我手中過,反正大家對我也放心,因我不集郵。說實在的,我也不知什麼叫『集郵』。所以我對那些花花綠綠的郵票,不屑一顧。至於信呢?我自認我這一輩子與信無緣,自己的家在大陸,親人還不知在不在?即使寫信也無處可投。有一次,公寓看澡堂的老劉,到門房找我聊天。他說,你整天和信打交道,從未見你自己接過信,莫非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樹上生的,無親無友?我只好說,我那個家還不知道有沒有?接著,我一五一十給老劉說了。老劉聽後思索了一陣。他說,這幾年大陸門戶開放,比過去不一樣。我家在福建泉州。就是托人從美國寫信聯繫上的。我聽老劉一說心又動了,興許老婆沒有改嫁,於是請老劉寫了一封信試試看,由他的在美國的侄兒寄回大陸。
  冬去春來,大約又過去了一年,這一年是民國七十三年,正好我六十歲。
  一天,美國西雅圖來了封信,上面署名我收。我想,可能是老劉頭托在美國的侄兒幫我找親人,沒找著來封信吧?幾十年來未收過一封信,這也是我這輩子收的第三封信。可我不敢拆,心蹦蹦地跳,手也打抖,誰知道是凶是吉?是喜是憂?等到下班了,我橫著一條心把信拆開了,一看裡面還有一封信,信的落款處寫著:「中國湖南株洲縣馬家河泉源村。」看,這不是我的家嗎?我心裡一驚,這是做夢吧,幾十年來這種夢何止千百次?我用力咬了咬嘴唇,痛,不是夢,這時我心跳得更厲害了,拆信的手打著抖,可這一拆非同小可,跳出來三枚郵票。我一見郵票心裡就落實了,因為只有我老婆才有這寄郵票的習慣。我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顧不得看郵票,趕忙看信,開頭寫「爺爺,您好!」我的天,我連爸爸還沒有聽人叫過,一下子當爺爺了。我老婆莫非真是等我幾十年,這不是活遭罪嗎?悔不該在十七歲就和她結了婚,苦了她一輩子,耽誤了她的青春年華呵!接著往下看,才知道我那兩個男孩現在已經四十好幾了,一個在縣裡水泥廠工作。一個在農村教書。他們兩個早已成家,老大有三個孩子,老二有兩個孩子。大孫子二十幾,上了大學。最小的也在讀小學了。……看的我樂極了,我恨不得大喊大叫,我有家了。一瞬間,我由光棍一人變成有了老伴,有了兒子、孫子,真是喜從天降。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公寓,離開這個門房。我在這裡度過了三十個寒暑,送往迎來,逢場作戲,看夠了人生,看透了社會,我該離開了吧?該交班了吧?該回去了吧?想到回去,我才想起這回寄來的三枚郵票。我得好好看看。我這是第一次看見大陸的郵票呵?喏,郵票印的怪好看的,小男孩抱著一個大熊貓,小女孩抱著一個氫氣球,真美呀,該不是我的小孫子上了郵票?誰說大陸生活不好?看這郵票上的孩子多精神!還有一枚,喲,是一個小老鼠,耳朵尖尖,鬍子長長,多機靈,這肯定是老伴的意見,我屬鼠呀!這年頭,年輕人根本不知道什麼子丑寅卯,只有老伴才知道。難為老伴記得我!可記得我有什麼用,我是有家歸不得呵!
  這才想起當年不該在上海南京路上把老婆第二次郵來的那枚船郵票撕掉,是人家一份心意。幸好第一封信那枚郵票沒有撕。幾十年了還不知搞壞沒有。我連忙從門房閣樓上取出一個小鐵箱,這小鐵箱已經是塵垢滿積,多少年未開過,裡面就只有老婆寄來的這兩封信,從緬甸到上海、從上海到台灣,千山萬水,萬水千山,一直跟著我,我可真是「萬水千山總是情。」我趕快撣去灰塵,將信取出,喲,第一封信的郵票還在,孫中山的像仍然在那裡安詳地看著我……我心裡一陣難過,四十多年的滄桑,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想到夫妻分別幾十年,唯獨這枚郵票伴我終生。這恐怕是世界上罕見的。今天我要將這枚郵票拿出來,掛在牆壁上,看到這枚郵票,等於看到了我的家!等於看到了我的老伴呵!
  過兒天,我又托老劉頭代我寫了回信,仍然是請他的侄子從美國轉寄大陸。有一天,一位教書先生來門房找信,信還未找,一眼看見了我裝在鏡框內的郵票,一開始漫不經心在瞥了一眼,後來又再看,越看越認真,越仔細。莫非這枚郵票有文章?我真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腦之感。這位先生問我:「陳老頭,不,陳老先生,你這郵票可以交換嗎?」「不!」「可以賣給我嗎?」「不!」「你這郵票哪來的,以前我多次來門房未見你掛過這枚郵票!」「先生對這枚郵票頂感興趣以後再談吧。」
  這位先生走後,我仔細端詳了這枚郵票,看不出有什麼特別。這晚我請澡堂劉老先生來看看。我將下午的情況向他述說,然後他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看著看著,忽然喊:「你這郵票可是一個寶呀!」「我的天,什麼寶,我不信,一枚普通郵票有什麼稀奇的呢?」劉先生接著說:「你不集郵,不知道,這是紐約版中心倒印。」我一聽更糊塗了,連問:「什麼紐約?什麼倒印?」劉先生說:「就是孫中山先生的像印倒了,這種倒印票很少,一共才有幾十枚流傳在外,聽說瑞士蘇黎世早幾年曾拍賣一枚,這種孫中山倒印票,價格超過一萬美元。所以很寶貴,你可要發財了。」他這一說,我才注意,孫中山先生的像真是印倒了,可我這個笨蛋,以前未看出,要不是老婆寄來的,我早扔了,多虧沒丟掉。我說:「劉先生,我這輩子未走過運。現在六十幾了,發了財有什麼用?老家又回不去。」劉先生感歎地說:「話不能這樣說,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而不晚,你才花甲之年,家裡又來信了,錢還是有用!不過你得小心,提防別人騙你。」
  這一晚,我翻來覆去一直未合眼。我想的不是這枚郵票能賣多少錢,而是我老婆她怎麼把郵票弄到手的,在那窮鄉僻壤,竟有這稀世珍寶,這真是山溝裡飛出了金鳳凰,越想越感到不安。
  第二天,很多人都來門房絡繹不絕,看這枚郵票,有的看看不想離開,恨不得一手摘下來,據為己有。我心中明白得提防一些,幾十年來東奔西走,出死入生,這枚郵票從緬甸北部叢林起伴著我走遍半個中國,歷盡滄桑,仍然完好如昔,今日一旦亮相,被人奪去,豈不是遺憾終生,對不起老伴?我要將這枚郵票,帶回大陸,帶給我老伴,帶回我的故鄉呵!
  這時又進來不少頭面人物,傳給我許多名片。什麼「××報記者」、「××電視台記者」、「XX雜誌特約記者」。他們個個都手拿攝影機,有的還拿著什麼微型錄相機。這些記者一進來,不由分說,將眾人撥開直奔郵票前面,爭著為郵票拍照,轉過來,鏡頭又對著我。看了這場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我陳遇春當兵十多年,守門房幾十年,誰也瞧不起我,可今天他們把我當新聞人物,我這是走的什麼運?歸根結底是搭幫我那苦命的老婆呵!老伴呵,你可知道嗎?我越想越難過,眼淚雙流,這些記者一見我哭了,他們以為這裡面更有文章可做,更是窮追不放,打破沙鍋問到底。請你談談,你為何保護這國寶幾十年?請你談談這國寶從何而來?請你談談四十年的集郵經驗,請你談談……他們越問越離譜,叫我怎麼好回答,我只好婉言謝絕,將他們一一請出去。
  第二天,報紙送來一大疊,報上有我陳遇春的照片,還有寫我的文章。你看這些大號標題:
  「愛國家陳遇春珍藏孫中山珍郵四十年!」
  「陳遇春喜得賢妻贈珍郵。」
  「集郵家陳遇春珍藏紐約二元邊框倒的始末記。」
  「陳遇春花甲之年喜遇春!」
  這些光怪陸離的標題簡直太可笑了,我連什麼叫集郵都不明白,竟稱我為集郵家,簡直是天大的笑話,未免太荒唐了。只有一條標題說對了,花甲之年喜遇春,這倒是千真萬確的。想到這裡,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我陳遇春幾十年風雨晨昏,歷盡人間艱辛。何曾遇過春呀!今朝花甲才真正春來運轉。海峽那邊,幾十年音訊渺茫,今年才和老伴通了信,收到了我這輩子的第三封信。這第三封信才真正給我帶來了春天呵!老伴你等著吧!我一定要回去,要回到我們的家鄉呵!
  這時我快步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一道金色的陽光從西邊射來。看!那晚霞似火,楓林如醉的地方,不正是我的家嗎?!

Author :季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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