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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聯大有許多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
  金先生的樣子有點怪。他常年戴著一頂呢帽,進教室也不脫下。每一學年開始,給新一班學生上課,他的第一句話總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並不是對你們不尊重,請原諒。」他的眼睛有什麼病,我不知道,只知道怕陽光。因此他的呢帽的前簷壓得比較低,腦袋總是微微地仰著。他後來配了一副眼鏡。這副眼鏡的鏡片一隻是白的,一隻是黑的。這就更怪了。後來在美國講學期間把眼睛治好了——好一些了,眼鏡也換了,但那微微仰著腦袋的姿態一直還沒有改變。
  金先生教邏輯。邏輯是西南聯大規定文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必修課,班上學生很多,上課在大教室,坐得滿滿的。在中學裡沒有聽說有邏輯這門學問,大一的學生對這課很有興趣。金先生上課有時要提問,那麼多的學生,他不能都叫得上名字來——聯大是沒有點名冊的,他有時一上課就宣佈:「今天,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回答問題。」於是所有穿紅毛衣的女同學就都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那時聯大女生在藍陰丹士林旗袍外面套一件紅毛衣成了一種風氣——穿藍毛衣、黃毛衣的極少。問題回答得流利清楚,也是件出風頭的事。金先生很注意地聽著,完了,說:「yes!請坐!」
  學生也可以提出問題,請金先生解答。學生提的問題深淺不一,金先生有問必答,很耐心。有一個華僑同學叫林國達,操廣東普通話,最愛提問題,問題提得奇奇怪怪。他大概覺得邏輯這門學問是挺「玄」,應該提點怪問題。有一次他又站起來提了一個怪問題,金先生想了一想說:「林國達同學,我問你一個問題:『Mr.林國達is perpendicular to the blackboard(林國達君垂直於黑板)』,這是什麼意思?」林國達傻了。林國達當然無法垂直於黑板,但這句話在邏輯上沒有錯誤。
  林國達游泳淹死了。金先生上課,說:「林國達死了,很不幸。」這一堂課,金先生一直沒有笑容。
  有一個同學,大概是陳蘊珍,即蕭珊,曾問過金先生:「您為什麼要搞邏輯?邏輯課的前一半講三段論,大前提、小前提、結論、周延、不周延、歸納、演繹……還比較有意思。後半部全是符號,簡直像高等數學。」她的意思是:這種學問多麼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覺得它很好玩。」
  除了文學院大一學生必修課邏輯,金先生還開了一門「符號邏輯」,是選修課。這門學問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書。選這門課的人很少,教室裡只有幾個人。學生裡最突出的是王浩。金先生講著講著,有時會停下來,問:「王浩,你以為如何?」這堂課就成了他們師生二人的對話。
  金先生是研究哲學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福爾摩斯,都看。聽說他很愛看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有幾個聯大同學住在金雞巷:陳蘊珍、王樹藏、劉北汜、施載宣(蕭荻)。樓上有一間小客廳。沈先生有時拉一個熟人去給少數愛好文學、寫寫東西的同學講一點什麼。金先生有一次也被拉了去。他講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大家以為金先生一定會講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有人問:那麼《紅樓夢》呢?金先生說:「《紅樓夢》裡的哲學不是哲學。」他講著講著,忽然停下來:「對不起,我這裡有個小動物。」他把右手伸進後脖領,捉出了一個跳蚤,捏在手指裡看看,甚為得意。
  金先生是個單身漢(聯大教授裡不少光棍,楊振聲先生曾寫過一篇遊戲文章《釋鰥》,在教授間傳閱),無兒無女,但是過得自得其樂。他養了一隻很大的鬥雞(雲南出鬥雞)。這只鬥雞把脖子伸上來,和金先生一個桌子吃飯。他到處搜羅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別的教授的孩子比賽。比輸了,就把梨和石榴送給他的小朋友,他再去買。
  金先生晚年深居簡出。毛主席曾經對他說,「你要接觸接觸社會。」金先生已經80歲了,怎麼接觸社會呢?他就和一個蹬平板三輪車的約好,每天蹬著他到王府井一帶轉一大圈。我想像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輪車上東張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擠人,熙熙攘攘,誰也不會知道這位東張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的大哲學家。

Author :汪曾祺   Provenance :中國文化名人名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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