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每個人一生下來就自然擁有它而習以為常;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真正認識生命、理解生命、珍愛生命。
我是在經歷了磨難和風險之後,才逐漸懂得了生命的意義的。
沙子粘在身上,像蟲子在爬。燥熱蒸著汗搾去我體內的水分。
極度勞累使我直不起腰,終於躺倒在戈壁上。
藍天和大地一樣空曠,孤獨的苦澀燒灼著心。
如果有另外一雙手,推上一把,也許我和這車早就衝出這片荒漠中的凹地了!
隨手去抓水壺,心在發抖:水沒了!環顧四方,地氣裊裊,戈壁是死寂的海。
心怦怦地跳,頭髮根豎了起來,恐怖襲上心頭。蠻幹使我耗去了許多水分,後悔來不及了……
那是我「邊陲萬里行」出發後的第二年(1987年)夏天,我沿內蒙古西部巴丹吉林沙漠北緣,駕著挎斗摩托車向額濟納旗進發。
從早上4點啟程,沒見一個人影,下午4點左右,車輪陷住了。
戈壁只是一層硬殼,下面是軟軟的沙。拿起鍬我拚命地挖輪子底下的沙,讓車輪重新高於沙面,再發動車向外衝。
衝出幾步,車輪又碾碎那硬殼陷在沙中,於是我再挖。
脫光了所有的衣服,我拚死拚活地挖、挖、挖……
途中見過的白骨又幻映在眼前,我會困死在這裡嗎?忽然我想起了梭梭。
「梭梭,梭梭,梭——梭——!」光著身子,我發狂地在戈壁上奔跑,高喊。
記得剛進大漠時,一位蒙古族老人告訴我,能在沙漠中找到梭梭你就不會死。
終於找到了,只有一小叢。蒙古人叫它「扎格」,學名「梭梭」。我知道它是大漠中極耐旱的木本植物。
「你能給我水嗎?」
它默默地立在那裡。它的軀幹被風沙打磨得光光溜溜,使人想起古玩店裡的根雕。
水在哪裡?枝幹沒有皮,葉子又小又苦,根?莫非根有水?
我開始挖,指甲挖出了血,仍未找到根的盡頭,也沒找到一絲濕潤。我傻了,嗓子眼兒冒火。
黃昏很長,我昏沉沉地睡去。人啊,只有在這時候,心靈才會平靜下來。
我不懂得寧靜,不安分的靈魂又在做夢了。夢中挖到了梭梭的主根,我用力拔,根斷了,水噴了出來。
夢被水驚破,睜開眼,哪有水?只有梭梭的小葉,像「綠眼睛」一樣注視著我。
我想問它:你為什麼能活下來?這裡已有8年沒下過一場透雨了,你是怎樣活下來的?
我急忙把沙培回它的根部。我還挖什麼呢?一株草木能活下來,我為什麼想到死?
心不再發抖,我也不再去躁動,午夜時分,我又重新振作起來,將衣服墊在車輪底下,衝出了那片「陷阱」。
那以後,我不再蠻幹,不再動輒就去拚命。
困難的時候我常想起它,大漠中孤單弱小的梭梭。
它太窮困了,連件衣服都穿不上,可它卻有驚人的生命力。
它可以把葉子變成枝,以不損失一丁點水分和養分。
嚴酷的條件下,它可以脫落枝葉,壓縮生存的消耗而不死。
其實,人類為生存而做出的選擇,為了生命的延續而做出的頑強探索,是比植物更高級更動人的。
那以後的5年中,我走過中國周邊廣闊的土地,不管在沙漠邊緣還是戈壁之中;不管在雪山腳下,還是草原盡頭;不管那裡的氣候多麼惡劣,自然條件多麼艱苦,總有人在那裡生息、勞作。
他們不嫌棄那土地,也沒有歎息和抱怨。
勞動舔食汗水,豐收帶來歡樂,在改變自然、索取自然的同時,他們的生命煥發著迷人的光彩。
在去拉薩的路上,我曾遇見5位朝聖的藏胞,他們排成一行,每走完身體的長度,便雙膝跪下,五體投地,伸長雙臂——用身體丈量大地,全身心地拜向他們心中的神靈,毫不懈怠。
是生存的需要,是信仰的力量,還是人性的頑強?神靈在哪裡?
神靈在他們心中,生命本身難道不就是「神靈」?
這使我想起了我和妻子潘蓉去北極考察時見到的愛斯基摩人。
1818年,一艘歐洲探險船歷盡艱辛在格陵蘭的西北部圖勒靠岸,當白人探險家們正在歡呼他們創下距北極點更近的探險紀錄時,一群身著北極熊皮和北極狐皮的黃色面孔從冰山雪谷中跑了出來。
白人們嚇傻了,這些手持長矛的人莫非是鬼?或是神?是人怎能在這樣極端嚴酷的條件下生存?
他們是人,愛斯基摩人。
當這些探險者發現他們時,他們已在絕對沒有糧食、沒有蔬菜、沒有燃料的冰雪世界裡生活了兩三千年,與地球上的人世早已斷絕信息。
在非常寒冷的世紀時,他們遺失了槳、箭和小船。
在沒有木材的情況下,他們不得不用鯨魚的骨頭做雪橇,做捕捉巖鳥的網子上的柄;他們靠生吃海洋哺乳動物、魚類和馴鹿的肉活了下來。
正是被愛斯基摩人神話般的生活和頑強的生命力所吸引,我和潘蓉開始了環北極的人文考察。於是我們瞭解到了更多讓人震動的遠古史實。
環北極的愛斯基摩人 來自亞洲的西伯利亞,他們更早的祖先啟程於蒙古高原南北。
在兩千到三千年前的世界北方人類大遷徙中,愛斯基摩人的祖先經歷了生與死的嚴峻考驗,他們的路線是蒙古高原—東北亞—白令海—北美阿拉斯加—加拿大西北地區—格陵蘭。
從草原、森林走向大北方的人類,必須放棄過去的生活方式,甚至放棄了火熟食物的習慣。
他們必須學會捕捉海中的動物,學會吃海豹、鯨魚的生肉;必須面對力大無比的北極熊的襲擊,在北冰洋沿岸以石塊、冰雪、獸皮築巢穴居……最終他們用生命戰勝了一切。
如今,環北極10萬之眾的愛斯基摩人(因紐特人)就是那些人類歷史上最勇敢最頑強的生命的後裔。
在加拿大北極地區的班克斯島(北緯71*{附近)我曾經久久地注視著一棵蒲公英,它從開放黃色的小花到結籽只用了7天,第8天它的種子紛紛乘坐「小降落傘」飛走了,它們將選擇生命的落腳點,以求再生……
這使我又想起了梭梭。
Author :徐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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